建康城，靡雨霏霏，一朵青釉纸伞在青石街道上徜徉跳跃。两旁的酒肆商铺、脂粉阁楼人满为患，门外的马车嘶鸣声此起彼伏。间错这几许卖笔墨纸砚的店铺，清雅淡然的纸墨香在浓郁脂粉味及酒香里悄然芬芳怡人。
“小郎君要去哪里？”化名为谢知的暗夜终于开口说话，小谢安暗暗舒了口气，藏起嘴角溢出的笑意。
从出门起，这名贴身随从一语不发，谢安说走，他便大步前行，丝毫没有顾忌还是孩童的谢安，没有身为随从的自觉。谢安气急，一语不发，一步不动，直到谢知再次回转，方才睁着明亮漆黑的大眼，歪着小脑袋看着谢知，静静无言。谢知无奈，只得侧身附耳。
“父亲说你胸有大志，所图不小！”诚然暗夜开始以谢知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里，可过往的国仇家恨他是一刻也不曾忘记。他一生中最不堪的耻辱，小弟替他赴死，遭受世人的唾骂，每天每夜都将他从噩梦中惊醒。兄弟姐妹们的惨死，是他梦魂深处的毒药，亦是他屡次从那黑暗的世界回来的羁绊。
从他踏入谢氏门第时起，他就从未让曾经的骄傲和耻辱在他身上显露一丝半毫。今日是他从谢氏黑暗的角落里走出光明的日子，亦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，即陪谢家小郎君出门。
这几年来，他夜以继日的练功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……，不过他曾立下重誓，绝不会让将私仇带入谢氏门里，谢氏家主亦不会透漏出他的秘密与任何人知晓，谢氏家主除外。那么，这谢家安郎是谢氏选定的家主继承之子？谢知迷惑，面上却不漏丝毫痕迹。
小谢安狡黠一笑，眼风左右相顾，见近处无人，这才清亮出声，“若是连你最看不上眼的随从，都无所适从，那您所图之事，又该何去何从？”
“…何去何从…”谢知自嘲讥笑道，“不过随波逐流罢了！”幽深不见底的眼底，只有雨雾迷蒙的惆怅孤独。
谢安依然明亮的双眼，丝毫不被这份寂寥沾染，“若是随波沉浮，你又何必做出这份挣扎与痛苦？”
雨雾中肆意蔓延的惆怅忽的凝固，瞥见他微微颤动的瞳孔，谢安继而道“若是随波逐流，那你进入谢氏暗门的目的何在？”那瞳孔猛地颤抖剧烈，猩红的血丝充斥着那双愤恨的双眼，痛苦与挣扎的猩红双目。
目的何在！谢知燃烧着怒火的灵台，乍然清净，满眼都是那些钻心的不堪。“小弟在那寒冬夜里最后给他捂紧单薄衣裳，最后捂热他冰冷麻木的双手；北胡军营里女子苦苦哀求绝望尖叫声与肆意猖狂粗暴的笑声；南逃路上流民们泪流满面捧着孩童尸骨贪婪咀嚼的嘬嘬声……”谢知，不，曾经将自己打入黑暗中的司马邺，自从身为暗夜的那日起，他的心就堕入无间的阿鼻炼狱。
今日被这小小孩童窥破，恼怒，羞愤，几乎将要摧毁他的理智。不过，他还得忍！他必须得忍！忍到胡虏覆灭的那一日！忍到他亲手用胡虏的鲜血祭奠那些亡灵的那一刻！
“随波逐流？那，何必委屈自己一身奴仆的装扮，却又行那高傲与洒脱之事！？”眼见面前这人怒睁着豹子般渗人的绿眼，指骨泛白，像一只蓄势待发，随时准备咬碎猎物咽喉的猎豹。谢安依然睁着明亮漆黑的大眼，清冽的声音击溃了谢知最后的理智。“你不甘屈居于人下！却又舍不下谢氏给予的庇护！你是该每日都生活在耻辱之中！你今日这番作态，根本都配不上这身奴仆的衣裳！”
“配不上奴仆的衣裳！”一声声，击溃了理智的大堤。那双手几乎瞬间就要捏碎谢安的脖子，却终于停滞在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眸，千钧一发之际所凝聚成的那一笑的瞬间。
是了，一个孩童，一个可怕的孩童，若是这满载功夫的五指，真的捏碎那稚嫩的脖颈，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！
细碎的雨滴仿佛沉入万丈深渊，永恒的寂静中，漫长的等待。终于，在谢知的声音里，落在了青石板上，发出呢喃的低语声。
谢知缓慢细心地为谢安小郎君整理好衣衫，撑起沉重的青油纸伞，恭敬道“安郎，现与往何处？”
这是心服了？！谢安明亮漆黑的大眼，纯洁的眨了眨。
雨雾深处，墨香青青，传来低沉的声音“若是，刚才那双手真的不顾一切，捏碎下去！你……难道不怕？”
“每日都生活悔恨与悲愤中的人，并没什么可怕的！”依然是清冽干净的童言。
一样的天空，不一样的雨。
雁荡山上，暴雨倾盆，狂风卷起巨大的雨练，砸向大殿前宽阔的青石路，狠狠的浪头淹没了一身红衣的小女童。
“几个时辰了？”大殿上，白髯长者缓缓睁开清亮的双目，问陛阶下筛糠般颤抖，另一个眉目清秀的蓝衣女童。
“回师祖，四个时辰了！”虽有一丝颤音，蓝衣女童竭力平静的回道。
白髯长者：“刘磐还不认错？”
蓝衣女童：“她，无错，要如何认错？！”
白衣长者：“你与她素来不和，并不了解她的举动，怎知她就无错？”
蓝衣女童：“正因不和，方才了解，更知她是非对错！”
……
长久的相顾默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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