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观者俱屏气凝神，神思胶着在棋盘之上。竹影茶香之外，鸟声愉悦，恬淡宁静，唯有这见方棋盘上，杀气腾腾。刀兵未动，气势已成。一众人仿若此时已置身战场，黑白列兵对阵，百转心思汹涌，皆恨不能立时下场一战。
“大道至简，乾坤两极，黑白分明，安郎持白先行。”桓温收起笑意，闲适模样时，眼中碧色深沉。
与今上晋明帝司马绍同样，桓温亦有一双碧色双眸，受尽世人的耻笑和嘲讽。如今那人被困宫墙，政令发而不出。只在寂寂深宫之中，费心筹谋。
那么，眼前的这个少年小郎，是否会被安郎困在这三尺之局？有那超越世俗的眼界和不凡的心胸？听那桓温朝气朗朗的谦让声，满堂生机。
谢据深察桓温相貌，此子天庭饱满，下颌阔丰，眉宇间尽显英豪之气。在这婀娜流婉的建康城，实是个异类。难怪那些豪门贵胄对他极尽鄙薄嘲讽之能事，一叶障目，不见英雄。
谢安道：“乾道初开，先定根基。”清脆的落子声，一如其声，清脆明亮，拨开一室竹光。
桓温接着：“坤生，万物顺承。”墨子落下，弈棋谈玄，啧，谢家这小郎果真有底气，桓温暗赞。
谢安：“玄者，有无相生，阴阳相背，生死相连。”是的，生死相连，弈棋之道，气、势变幻增减，生死一线之间，变幻莫测。这世间无有对错，唯心服耳！白玉子接连落在要紧处，连生断死。
此一回合，小安郎气势渐出。
桓温：“孤阴不生，孤阳不长，生长之道，有动有静，有攻有守，亦守亦攻。”一子断在白棋绵薄处，壮己之势。
眼看白棋要断尾求生，观棋者皆屏气凝神，
安郎淡笑，一丝狡黠闪过，在棋势绵薄处顺势而起，点起磅礴之势，棋势倒卷，瞬间化去劣势。非为自保，但为借势，白棋绵绵生机不绝。黑棋攻势被化解，反使棋势一片明朗。
天之道，损有余而补不足。经纬之间，便是见证。桓温气势凌厉，首当其冲，占尽上风。谢安棋风温和，却似水柔缠绕。眼前这局棋，凌厉者势头难当却难全身后之患，温和者似水也需时间聚势。此局至此战的已不是棋艺，而是心智。端看是强弩先击穿水遁，还是滴水先击破他身后的土瓦。
众郎君均是世家公子，以弈修身养性，是世家子弟功课。席中最小的郎君便是王羲之，端坐凝神，手指快速推算盘中局势，心中暗叨‘此刻胜负对半，桓家郎君棋势虽凌厉些，却未着重开盘布局，返其到而行之，开局便大开大阖征战挞伐，有心在气势上压迫谢家小郎君。而谢家小郎棋势厚积薄发，布局在明处，却在不经意间洒下将看似无用的棋子，巧算妙用，似是枯枝暗布，却蕴含生机。此局再对战不过十步，黑棋便再无挞伐之余地，那时便是白棋枯木逢春之势成。’
待谢据为众人斟茶一轮毕，一枚古钱已轻放在安郎一侧，看王羲之小小年纪慢理袖袋，神色笃定。谢据一笑，放下茶杯，向帘外侍从点头示意备酒食。心道‘看来这王家小郎已明了安郎的棋路，笃定了安郎赢’
谢奕见此，明了王羲之这古钱是赌安郎赢，少年心性起，也从袖袋里摸出三个锃亮的铜币放在桓温一侧，赌桓温赢。此刻棋到中盘，桓温四方杀伐，气势凌厉却是合了谢奕的脾气。
余者王籍之、谢尚也生出些兴头，一一下注两人。谢据摇头轻笑，少年人再老成，然终是天性难掩，此刻无声却相知相和。
楼下竹风拂过响铃，酒食已备好。再等得片刻棋局终了，帘外侍从向谢据一礼，便挥手带领侍婢布酒安箸。
“无奕（谢奕，字无奕），你怎会赌我赢，这弈棋还是你家小郎君耐性好，果然我输了，改日定要讨回来。”桓温眨着碧眼笑搂着谢奕的肩，意气风发地攥着拳。
“哈哈哈哈，若你改用武道赢了我家安郎，我就赌你赢。”谢奕白了桓温一眼，朗笑着锤了桓温一拳。
“你这兄长，竟撺掇我欺负幼小，坏我名头，我桓温一顶天儿郎要打人也得是你这样的才行。”说着，随手一指佩剑。“再说，你这幼弟还没我的剑高，剑术么，一会儿从你那儿现讨点利钱。”桓温武道小有成就，早心念着要与众人切磋，恰趁着今日这个话头，必得过过瘾才行。
“那得赌你家十大坛桃花酿，我可是不轻易出手的。”谢奕掸了掸自己的佩剑，回味着那日桓家的桃花酿。“若你赢了，嗯……”
“我赢了，你怎样？”桓温笑闹着，少年郎们一声高过一声，笑着追问。
“若输了，我今日便歌舞一曲！”谢奕洒笑挥袖，豪声冲桓温斜眼挑眉。
王羲之扬了扬手中三枚锃亮的铜钱，笑吟吟摇头叹息，稚声道“比剑呀？那这算子谁想要呢，好灵动的算子呢，有些舍不得呀？”王羲之随父学过一阵子卜算，手中的铜钱定是常用的算子，流光声脆，非一般铜钱，应是六枚，今日他用三枚算子赌桓温，应是没料到这棋局的变化。但算子得是一套方才得用，不然他还真有些舍不得呢。
作为兄长，王籍之明了，今日本是他来道谢，但父辈们无一人出面，虽有师傅们暗自备下这些药材，但终是欠下的债，这本是他的选择，亦是他一人之事。阿弟心系他的安危和处境，跟来谢府以示友人之交，解了他的尴尬难处。
难得，今日阿弟真性情流露，少了往日家族的束缚，他的愧疚也能少上些许。虽未家族奔波，但族人亦有亲疏远近，为了阿弟，为了还债，做出退让未尝不可。
刚才那局棋，输赢暂且不论，谢据始终未曾发一言，似是体弱少言，然却是等他此行的下文。于是他弱笑一声，“与其看谢兄桓兄比剑，我还是更想与据郎手谈一局，方才观安郎一局我心有所动，手痒。”说着向谢据一扶手，“不知可否？”
不知此番作为，能否还了这债。洛阳、长安故国家园，王氏从未放弃，奈何力不从心，这许多年的布局竟让谢氏后来者居上。因了王氏那一支肖想了皇权，毁了祖辈们攒下的基业，虽断尾求生，仍是“王与马共天下”的格局，家主昨日虽未交代，但他今日定要送这谢郎君一份礼。至于他们能不能接的住这份“礼”，单看他的手段了。
酒过三巡，众人笑嚷着‘桃花酿’和‘谢郎君的歌舞’拥簇着向廊亭而去。各自佩剑挥洒少年意气，小小的谢安配着短剑，与王羲之跨步在兄长们身后，相视而笑。
这里云澹阁的风雨满满的洒了一院子，书房内的笑谈、手谈亦风雨欲来，看似病弱的两人，相视却笑无喜色。
喜欢青梅别赖账请大家收藏：(m.gegedangdang.com)青梅别赖账格格党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