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陈麦子听见,那吟唱声是从风里传过来的。
远远的,一顿一挫,犹如空谷鸟语:“若夫,坐如尸,立如齐。礼从宜,使从俗。毋侧听,毋噭应,毋淫视,毋怠荒。外事以刚日(甲、丙、戊、庚、壬),内事以柔日(乙、丁、己、辛、癸)……”
这是黎明时分,天边亮着一片鱼肚白,路上还几乎没有行人。一位头戴瓜皮帽、身穿青布长衫的老人,左肩挎一拾粪筐,右手抄一粪叉,边吟边唱,走在乡村官道上。他的样子很庄重,也显得有几分滑稽:既有圣人般的矜持,又像是一只呱呱叨叨的乌鸦。
就这么走着,见地上的车辙里有一汪新湿的牛粪,他笑着围着那泡牛屎转了一圈,一时老爷子童心大发,竟摇头晃脑地吟道:蝴蝶双双入菜花,日长无客到田家。鸡飞过篱犬吠窦,知有行商来买茶——地上一枝花,看它莫踩它。
老人多年来一直遵循黎明即起的古训。在他,挎着粪筐出门已成了一种象征。他只不过是想让河洛镇的人看一看,耕读人家,是个什么样子。他曾经是那么骄傲,走在镇街上,是人人都会高看一眼的。一门出了两个进士,他怎么能不骄傲呢?此时,路上没人。他把粪叉扎在地上,双手环抱,身子微微下躬,很郑重地做着迎宾的礼节,嘴里说:请。请了。而后,他面北而拜,对着朝廷的方向,很恭敬地行了大礼。
这就是康秀才了。
在河洛镇,康秀才也算是为“字墨”献身的人。早年,家中本是很殷实的。他很年轻的时候就中了秀才,而后连年赴考,年年不中,胡子都考白了,仍不中。他发下誓言,九死不悔,倾家中所有,破产供儿孙读书!就这样,十二年之间,一子一孙,从乡试、会试、殿试,一路考下来,连考连中,一门出了两个进士。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,一下子轰动全县。县太爷亲自坐轿来送的喜报,四乡里锣都敲烂了。贺喜的人、瞧热闹的人络绎不绝,硬是从村外的北沟到家门口蹚出了一条小路。
报子登门的那天,康秀才一天接待了二十四乘官家的轿子。一乘一乘的轿子都在门口停着,十分壮观。府台、县台来了,连仓官、水官、驿官们都来了……他们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,进门就拜。一个个很虔诚地道喜:老太爷,好福气呀!这就是那寒窗苦读之处吗?
康秀才也就一次次地领客人走进孙子苦读的草堂,一一给人介绍说:是啊,大人,这儿,是儿子读书的地方。这儿,才是孙儿读书的地方。
多么体面风光!
来贺的人太多了,康家开的是流水席。客人一拨一拨地来,一连三天,大宴宾客。这件喜事轰动了全镇。镇上的人有自觉充当喊客的,有自愿提供桌椅板凳的,卖鞭炮的李掌柜送来了两大捆爆竹;一早,镇上饭铺的胡掌柜就亲自带着厨子、家什、餐具、酒肉菜蔬主动登门了,说是要好好亮一亮胡家饭铺的手艺;张屠户差人扛来了四扇肥猪肉,进门就说:老爷子,让我也沾点官家的文墨气。康秀才刚提了一个“钱”字,胡掌柜就说:老太爷,你打我脸哪?咱回头说,回头再说。
这一天康秀才喝醉了。他真的醉了,醉得一塌糊涂。于是,就在酒席上,当着来贺喜的官员们,他微微地晃着身子,给客人们演习二十四叩大礼。
媳妇们见他有些醉了,赶忙过来搀住他,轻声说:老爷,你……不敢再喝了。
康秀才厉声说:退下!这里有你们说话的地方吗?
儿媳们只好诺诺地退回去了。
醉了的康秀才倒是站得直直的。他对众人说:咱耕读人家,别的不说,礼仪还是很要紧的。可以说,在本镇小地方,这二十四叩大礼,会的人实在不多。
众人说:那是,那是。
就此,康秀才再一次理了理衣服、袖子,郑重其事地演习了二十四叩大礼:他前三后五、进退有序、一板一眼地先跪后站,而后又磕又拜……那动作既有舞蹈一般的洒脱,又一招一式都标准精确,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。
众人跟着齐声夸他家教好。
直到第二天早上,当康秀才一觉醒来时,才觉得头有些疼。那是他磕头磕得太认真了,他的前额在方砖地上磕出了一个大包。
二
世间的事,谁又能说得清呢?
时过三年,县太爷又来了,仍然一顶小轿,四个皂役,只是脸苦得像黄连药。
康秀才不知深浅,又一次把县官领进了孙子苦读的草堂,夸耀般地再次把孙儿苦读的地方一一指给县官看:那旧日的家什仍摆在那儿,桌是土桌,床是绳床,凳是木凳;梁上仍悬着一根麻绳,桌上仍放着戒尺、锥子……康秀才又一次介绍说:大人,这就是孙儿苦读的地方啊。
县太爷说:夜夜苦读?
康秀才说:是。
县太爷又说:睡绳床,卧草席?
康秀才说:是。
县太爷说:辣椒就窝头,蒜瓣蘸墨汁?
康秀才说:是。
县太爷拿起那把铜戒尺看了看,说:打手的戒尺?扎腿的锥子?
康秀才连声说:是呀,是呀。
可这一次,县太爷却摇摇头说:十年寒窗,不容易呀。可这书,怎么就把人读了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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